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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主人公，曾经在神仙好房东的帮助下，走过一段至暗时刻。但有一天，正是这个好房东，在一个寒冬将她赶入绝境……
1
我叫景景，今年30岁，武汉人。2011年四川外语学校毕业，我怀揣梦想去法国读研。
2014年10月，我从法国巴黎十一大学毕业。2015年4月，我签了一份为期一年的短期合同，工作内容是医药用品的采购。为了就近工作，我开始在网上寻找新房源。
5月的一天晚上，我看到一个合租房的帖子：
“别墅一个房间长租，无中介，与法国房东同住。”
帖子中附有房子的图片，房间虽然看着老旧，但是房间外的活动空间很宽敞，不仅有大厨房，还有餐厅和客厅，最惊喜的是还有一个小花园。
我立刻按照发帖人的联系方式问了一下情况。他介绍说是曾经的租客，因为实习结束要搬走了，感觉房东人很好，房子性价比高，所以就帮忙发帖找下一任租客。听他这么说，我当即和房东预约了看房时间。
那是一个周六的早上，我按照地址找到别墅，房东已经在别墅门口等我了。
他叫麦克，72岁。上身穿着针织长袖运动卫衣，下身穿着运动裤，看到我之后他热情地和我打招呼，并带着我一起走进别墅，逐一介绍房子的情况。
房子建于1902年，已经有100多年的历史了，但是因为是石头结构，所以非常扎实，除了有时候需要小修小补之外，没有任何问题。
一进别墅大门，就是上楼的楼梯，楼梯和走廊上铺着波斯地毯，花纹的颜色都褪尽了。往左边走是厨房和饭厅，往右边走是一个大客厅，走廊尽头是一个卫生间。二楼有两个房间和一个卫生间，他住一间，出租一间。另外阁楼也可以出租。
我很满意，在确定房租之后，我当即决定6月初就搬进来住。我问他什么时候可以签住房合同，房东说搬进来之后就可以签，这都不是问题。
随即，我用现金付了押金，兴高采烈地回家了。
2
6月，我如期搬进这栋别墅，开始了我的新合租生活。
虽然我之前上学的时候也是合租，但是从来没有和房东一起合租过。
经过两个月的相处，我发现麦克真是难得的神仙好房东。
早晨，他都会在我起床前把自己的早餐做好，然后一边看着报纸，一边享用早餐。因此早晨我们从来没有因为厨房使用时间重合而发生矛盾。
晚上下班回家后，他都会等我先做完晚饭吃完后，再开始准备他的晚饭。
有几次我因为火车罢工问题回家晚了，导致他8点钟才开始做晚饭。我不好意思，主动提出可以一起做饭，因为有四个炉灶，他总是笑笑说，法国人吃饭一般都比较晚，让我不用担心。
吃完饭，我一般都是回自己房间看电影、睡觉，而他会在客厅安安静静地看电视。我们虽住一个屋檐下，但是彼此都不打扰，我觉得这种合租方式很适合我。
有一天晚上，参加了一个同事的送别聚会，我回来晚了，麦克看到我疲惫沮丧的样子，主动问我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情。
我笑着说：“ 一切都很好，就是觉得外国人想在法国定居下来好难。”
公司里面只有两个短期合同员工，我是其中之一，而我也是唯一的外国人，其余都是有多年工龄的老员工。
我今天参加的就是另一个短期合同工的送别聚会。她是法国人，35岁，阳光开朗，已经在这家公司续了两次的短期合同。
按照法国劳动法规定，如果两次短期合同结束之后公司想继续让员工在同一个公司工作，只能签长期合同。而公司不想签长期合同，所以招了我接替她的工作。
送别聚会上，很多同事都哭了，我也跟着一起伤感。虽然面试时公司说如果表现好有机会转成长期合同，但是前辈的例子历历在目，我对未来充满担心。
房东听罢，沉思片刻和我说：
“工作只是暂时的，而工作中学到的技能和认识的人才是最宝贵的财富，它会跟着你生活一辈子。即使最后是短期合同，你没有办法留下，谁知道你会不会因为这份工作经验找到更好的工作呢?
“最坏的打算就是回中国工作，但是据我所知，现在的中国机会非常多。“
他说了很多，还祭出了那句最经典的法国俗语：“La vie est belle。“(生活是美好的。)
听罢，我的心情豁然开朗。因为我一直是怀着私心在工作，所以才对现状患得患失。倘若我不纠结留在法国，而是执着于自己的事业，一切不就不一样了吗?
为了让我宽心，麦克还经常在我做晚饭时和我聊他看过的电影和纪录片，如果遇到和中国有关的节目，他还会邀请我一起观看。
他是一个对外国文化接受度很高的法国人，很喜欢中国，也没有法国人天然的傲娇。
在他的陪伴下，我心头的困惑越来越少，法语水平也有了很大提升，工作也变得得心应手。可以说，他帮我渡过了一段至暗时刻。
3
一晃，两个月过去了。第三个月要交房租的时候，我问麦克，要不要签合同。因为一个月之后我就要更新法国居留了，而更新居留需要住房证明，最好是住房合同。
麦克总是笑笑，说：“不着急。”
直到有天，我需要去移民局交材料了，麦克才拿出了一份住房证明，说：“我已经帮你确认过了，拿着我这份住房证明，外加近三个月的水电单和我的身份证复印件，你就可以申请更新居留了。”
而后，他补充道：“但是你去交材料的时候不要和移民局说你交过房租，如果他们问，你就说是免费住在我家里的。”
我虽然知道住房证明也可以，但是要说免费住是为什么呢?
望着我不解的神情，他解释说：“因为住房税高，而你的房租很便宜，这个价格你根本不可能在这附近租到房子。我怕他们怀疑，你还要多费口舌。”
我想了想，觉得他说得也有道理。我还联系了之前的房客，他告诉我自己也是这样做的，没有任何问题。于是，我不再纠结签住房合同这件事，反倒为房东的善解人意而欣喜。
更新好居留之后，我还是朝九晚五的工作，周末和朋友小聚。
圣诞节前夕，麦克和我说会搬进来一个新租客，住在阁楼上，也是一个中国女生。
有新的女生加入，我当然不会拒绝。很快，我见到了来自山东济南的女孩佳莹。她比我大2岁，白白皮肤，穿着大方得体，我们一见如故。
她在附近一家中餐馆上班，为了工作方便就经邻居介绍租下了这间阁楼。她的上班时间一般是下午到晚上，我们打照面的机会并不多。
很快，圣诞节到了。西方的圣诞节是亲人团聚的时刻，而麦克却一个人静静地过。我按捺不住心里的困惑，问麦克：“你的家人呢?”
麦克微微一笑，大方地和我介绍起他的家庭来。
他年轻的时候是一名网球教练，一开始在俱乐部上班，有经验之后当起了私人教练，属于自由职业者。那时候赚钱不少，但是大部分都交税了，这样他才能拿到退休金。
他的前妻是一名幼儿园园长，两人有一个女儿，在女儿8岁时，两人离婚。前妻带着女儿住在开车20分钟距离的一间公寓，直到女儿大学出去读书。
他的女儿是个妥妥的学霸，法国巴黎索邦大学本科毕业，毕业时以专业第一名的成绩申请了奖学金，去英国伦敦的政治经济学院攻读传媒的硕士学位。现在，他的女儿在法国电视台当记者。
麦克说到女儿时，脸上洋溢着自豪和骄傲。他说，女儿很有志向，总是主动请愿前往最艰苦的地方采访，足迹遍布全球，所以前些年他能见到女儿的机会非常少。几年前，女儿与一位记者同行结婚，因为种种原因，一直无法怀孕。
经过种种努力，夫妻俩在快40岁时才领养了一个孩子。说到这里，麦克还给我看小外孙的照片，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只是，女儿住在前妻家附近，从来没来看过父亲。说着说着，他的眼神有些落寞。
在圣诞树闪烁的灯光中，我看着他有些湿润的眼睛，赶紧岔开了话题。
第二天晚上，他盛装打扮，提着礼物，开心地和我大声打招呼，说女儿邀请他去吃圣诞大餐，然后开着他那辆小雷诺就出发了。
他容光焕发，完全看不出来是一个70多岁的老爷爷，亲情的力量在晚年才是最珍贵吧，我住进去这么久，从没见他这么开心过。
4
他对女儿的惦念，让我想起自己的父母。
自从我读大学后，这些年就跟父母分开了。为了我，妈妈从一个电脑盲，变成了信息达人。她学会打字，用QQ和微信跟我聊天。父母一直告诉我，“不管去哪里，爸妈都永远支持你”，正是这样的话，我才像小鸟一样，越飞越高，越飞越远。
这两年，我忙着自己的生活，很少过问他们开不开心，身体好不好。麦克对女儿的思念，让我决定多跟父母联系，多听听他们的唠叨。
日子平淡地过着，但是过完圣诞节，麦克的身体明显不如从前。
他是糖尿病患者，每天都能看到他在餐前缓慢而熟练的扎手指测血糖，然后再根据测试结果，往自己身上打胰岛素，再开始准备食物。
他说这个病是遗传的，早就习惯了。
元旦过后的一天晚上，我刚上床，就听到麦克房间发出“轰”的一声闷响。
悄无声息的夜，这声音如低音喇叭一样，直接把我从床上惊醒，我一边小心翼翼地开门，一边听着外面的动静。
阁楼上合租的佳莹，也从楼梯里探出头来，问我：“你听到声音了吗?”
我点点头，指指麦克的房间，我们两个悄悄走过去，贴在门上听着。
就在我们犹豫要不要敲门进去时，我们听到里面传来他虚弱的声音：“帮帮我。”
我俩立刻冲进去，只见房东身穿睡衣，整个人躺在地上，表情非常痛苦，手一直想抓住什么东西，可是床附近什么都没有。他躺在地上，让我们帮忙扶他起来。
我俩被吓到了，我试着问，要不要叫救护车?他艰难回答：“没事儿，就是上床的时候跌倒了，身体没有受伤。”
我和佳莹一个人扶一只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麦克挪到床上。
他喘着粗气，还不忘记谢谢我们。我看着他大汗淋漓，强忍着痛的样子，心里很难受。我想到会不会有一天，我的父母也这样无能为力，连上床这件事都不能完成?
这件事后，我经常叮嘱父母保重身体，给他们寄各种维生素和保护关节、肝脏的药品。虽然他们怪我乱花钱，但看他们不时晒出的朋友圈，我深知，他们是开心的。
麦克摔倒的第二天早上，他如常出现在餐厅吃早饭，我和佳莹也放心不少。
接着就是中国人的节日：春节。我、佳莹，还有朋友们一起在家里炖起了羊肉火锅，麦克还特意买了面粉，陪着我们一起包饺子，热热闹闹地过了年。
过完春节没几天，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5
这天，我刚下班回来，佳莹就敲响了我的门。进来后，她急切地问我：“房东和你说了吗?”““没有呀，什么事?”我一脸疑惑。
“他要我们一周之内就搬走!”佳莹压低嗓子焦急地说。
“为什么呀?他没和我说，你是不是听错了?”我纳闷道。
“早上你出门后，我听到他接到一个电话，他朝电话大喊，接着他很大声地对我说，要我们一周内搬走。我吓得不敢问，但我确定是要赶紧走。”
麦克一直都很温和，我从没见他发过脾气，他怎么会赶我们走呢?带着满腹狐疑，我在吃晚饭时，见到麦克。此时，他正在院子里发呆。
我问他：“你今天和佳莹说什么了吗?“
麦克看看我，表情复杂但很坚定：“是的，麻烦你们一周之内搬走。“
我难以置信：“为什么呀?我之前说过我至少要住一年的。而且一周搬家，我们都来不及，我们平时还要上班呀!“
他欲言又止，最后冷冰冰地说：“我这里有人要来住，不方便租给你们了，所以麻烦你们搬走。“
“可是我来之前跟你说好的，你也说长期租更好!“我欲哭无泪。
“当时是当时，现在是现在，情况有了变化。反正，房子不能出租给你们了，你们必须搬走，而且我们也没有合同，租到什么时候我说了算!“麦克狡辩起来。
我哑口无言，是啊，我没签住房合同，我说了不算。我跑去问佳莹，佳莹也说，自己没签合同。我这才意识到当初的大意，造成了今天的窘局。
我们商量，先找找附近的房子，房租已经交到了月底，还有两周半的时间可以住，他应该不会那么绝情让两个女生露宿街头。
因为我们住的地方属于大巴黎，比较偏僻，附近的房源信息特别少，再加上2月不是租房的旺季，我们找了几天，一无所获。
很快到了周末，一大早起床，房东就在厨房等着我，严厉地问：“你们准备什么时候搬走?”
我被他的态度吓到了，但还是理直气壮地回答：“已经在找房子了，我们会尽快搬走，这个月房租已经交了，至少还有两周的时间。“
他突然大声尖叫起来，手舞足蹈：“什么房租，什么两周，这个周末，明天之前必须搬走，不然我就叫警察把你们抓走，说你们是强住我家的贼!”
楼上的佳莹听到吼声，立刻下楼和我站在一起，但是我们两个即使站在一起，也胆战心惊，因为房东的脸涨得通红，大声喘着粗气，反复说着：“ 明天，周日之前必须走，必须走，不然我就报警把你们抓走!”
说罢，他竟然随手拿了一个厨房的炒饭勺指着我们，又指着门，咆哮道：“听懂了吗?要是不走，我就找人把你们的东西丢出去，人送到警察局去!”
我们两个害怕了，不是因为他这些话，而是被他怒不可遏的神情和近乎癫狂的气势给威慑到，仿佛下一秒他就会抄起菜刀朝我们扑来。
我的腿有些发抖，佳莹拉了拉我的手，说：“知道了，明天之前肯定走。”然后带着我离开了厨房。
6
她拉着我回到她的房间，说：“他肯定是病了，我们还是不要住这里了，今天晚上再找找，实在不行就住朋友那里，或者酒店住几天也行。”
我惊魂未定地点了点头。一切发生得太快了，昨天还慈眉善目的房东，怎么一天之间就变得如此穷凶极恶?我不敢问，也不想问，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快搬家。
第二天，我搬到了一个住得很远的朋友家，佳莹也搬到了自己的朋友家。
这件事，在我心里留下大大的问号。我无法理解，为什么之前可谓神仙房东的麦克，一天之间会发生这么大的巨变。
不管怎样，生活还要继续。就在我忙于工作，张罗新的住处时，我接到了佳莹的短信：“知道吗?麦克去世了!!!”
去世?三个感叹号，无声地表明她的震惊。我看下日历，这才过去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怎么说走就走了?难道当初赶我们走跟他生病有关?
佳莹告诉了我事情的真相。
原来，麦克着急赶我们走，是因为房子并不是他的个人财产，他根本没有权利出租给别人居住。
他父亲去世后，房子就归在母亲名下。因为兄弟姐妹只有他是单身状态，所以他同母亲一起住，照顾母亲直至她去世。
母亲去世后，他的兄弟姐妹要把这个房子卖了平分，可是他觉得自己赡养母亲这么多年，这套房子应该是他的。
他和兄弟姐妹打起了官司，官司打了很多年。就在赶我们走的前几天，最终判决结果下来，这个房子每个孩子都有份，但是因为他的个人情况和身体状况，他得到的份额比其他人多。
而赶我们走的原因是，判决书下来之后，相关部门要来别墅，对所有资产进行估算。他不想被别人发现他把房子租了出去，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所以才火急火燎赶我们走。
我们走后，他还开心地跟邻居说，自己要搬家了，因为他可以拿着分到的钱，在女儿住的别墅附近买一间小公寓，这样就可以经常看到女儿和外孙了。
可是，乐极生悲。就在他筹划这一切时，一天晚上，他上楼梯时不慎跌倒，从楼梯上直接滚下来，一直到第二天早上，苏醒过来的他才爬着打了急救电话。急救车把他拉进医院，可惜再也没有出来，他就这样去世了。
得知这一切，我心里五味杂陈。如果他没有赶我们走，指不定摔倒时，我们还可以第一时间帮他打急救电话。
我有些可怜麦克就这样去世了，也可恨他从头到尾欺骗了我们，更感慨生命如此脆弱，说永别就永别了。
他走时一定带着深深的遗憾，没有跟女儿好好地生活，没有跟兄弟姐妹好好和解。如此孤独收场，不知道有没有在哪一刻，他曾有后悔呢。
7
2016年11月，我顺利签了长期合同工，开始了我在法国的长期生活。
那年冬天，我和武汉人韩宇宁相遇，他是软件工程师，定居意大利。我们情投意合，为了这段感情，我随他一起搬到了意大利。
面对我的抉择，父母一如既往给予我支持。2017年，我生下儿子，妈妈来意大利照顾我和宝宝。那三个月，我第一次和她相处这么长时间。妈妈虽然精神很好，但是看着她鬓角丝丝白发和额头的皱纹，我不由心酸，妈妈也不知不觉地老了。
签证结束，妈妈回到国内，我和他们一直用微信保持着联系。我建了一个三人的微信叫“武汉小家”，经常在群里发一些宝宝的图片和我们出去游玩的照片，而他们则是发一些他们出去吃饭和踏青的照片，还有各种养生和育儿的文章。
这个微信群，拉近了我和父母之间距离。
2020年初新冠疫情爆发，我每天为父母担心，却无从做起。我每天拉着宝宝和他们视频，向妈妈请教厨艺，还让丈夫陪着爸爸在网上下棋。在我努力营造的快乐氛围下，父母平安渡过了疫情期。
我想，总有一天，我会把他们接到身边，或者回到中国陪伴他们。毕竟，有些亲情，当珍惜时且珍惜，不能等到意外发生，才追悔莫及。
我想，这也是房东麦克给我留下的人生真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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