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对装修工而言,做梦都想出人头地。哪怕能混上个包工头,那也算出息了不是?
我叫张勇,山东泰安人。高中毕业后,跟同村一个装修老师傅到北京边学艺边做小工。
2013年,在家人催促下,我辞职回老家与同乡丁珊结婚。同年,我俩掏出全部积蓄在泰安按揭买了套75平的小两居,每月房贷3000多元。
婚后,我留在家继续干装修。泰安是个小县城,一个月累死累活才能拿4000多元。丁珊在商场做售货员,也挣不了几个钱。女儿妞妞出生后,她当了全职妈妈。
里里外外都要钱。我不得不抛下妻儿,又来了北京,成为一名北漂装修工。
2014年,奔三的我应聘到一家互联网家装企业。老板见我踏实肯干,又年轻,一年后提拔我做了家装部门的工长,负责组织安排工人施工。
几年风里来雨里去,我把省吃俭用的大部分钱都寄回家,帮家里还清了贷款,买了车,添置了新家具,女儿也上了小学。
虽说工作稳定,收入也不错,但我心里总觉得缺点啥,空落落的。公司的黄金单身汉吴征一语中的道:“缺的那块叫家。你把家人接过来就好了。”
确实,像我们这样的北漂工人,最担心夫妻两地分居,走着走着就散了;最焦虑孩子总是留守,亲着亲着就生分了。
尤其是这两年,丁珊总是抱怨,再好的感情也经不住牛郎织女般的消磨。我却有点不快,谁不想快点混出名堂来?谁还不是为了这个家啊?
在我看来,一个人无牵无挂,才是最理想的拼命方式。
2018年10月,一年没回家的我,收到丁珊的喊话:“要么你回老家,要么带我们去北京。反正一家人要在一起,你要是再不拿个主意,我们就过不到头了。”
我就是在这最后通牒的焦虑中,去给吴大伯家施工的。
这单生意是吴征介绍的。来自河北的他,30多岁了,在公司担任项目经理,主要负责装修质量的检验和交付。
征哥为人仗义。我刚来北京时,就是他帮我租的房。后来升任工长,也多亏他的推荐。他说吴大伯是他过去的老街坊,我自然不好推辞。
02
2018年10月11日,我带着瓦工王师傅、电工小刘来到吴大伯家。吴大伯家在北京昌平区外的一处城中村。村中大多是八九十年代的老小区,破败不堪。
吴大伯家不比外边好多少。60多平的小两居里,客厅被上个世纪的家具堆得满满当当,透着一股子霉味,一间卧室大门紧闭,更显逼仄狭小。
生活用品摆放杂乱,客厅角落处还摞着一些纸盒,很明显是攒着卖破烂用的。
“嚯,这屋子三十年没动过了吧?”小刘一进门就捂着鼻子皱眉。吴大伯从门口闪出来说:“所以这次要大动啊。厨房厕所卧室,全都拆了,重新装修,改头换面。”
吴大伯说得神采奕奕。这样的旧房改造,费时费工费料,全屋改造下来至少得10万。
我想起当初征哥派活儿时说:“我这大伯一惯抠门,垃圾桶里的纸壳子、路上的矿泉水都被他捡起来攒着卖钱,居然现在要装修房子,还包工包料!要知道,3万装修首款他可是当天就付了,不知发了什么财?”
看起来,老爷子真不差钱啊。
装修期间,吴大伯还要继续住。我们本着尽量不打扰老人生活的原则,先从厕所和厨房的拆除和安装开始。王师傅这块最拿手,忙不过来时,我和小刘给他打下手。不忙时,我和小刘就着手进行卧室和客厅的水电管道改造。
为装修方便,免不了要将屋里的家具腾挪一番。轮到改造次卧时,吴大伯打开门。屋子不大,一张双人床紧靠着墙,几乎占满了大半个屋子。
我和小刘刚要挪床,吴大伯大叫一声:“别动!”他从床底一抽,打抽屉里拿出一幅画轴和一对瓷瓶,抱进另一间卧室,像抱婴儿似的放在床上,“这你们可不能动。”
他神秘兮兮的样子,让我和小刘面面相觑。
老房子管道盘根错节,老化严重,改造难度很大。而距北京市区每年11月15号左右试水供暖不到一个月,工期很紧,我们不敢耽误,加紧干起来。
吴大伯有时帮我们搭把手,有时给我们“指点下江山”。只是电视上一放鉴宝或收藏节目,他就什么都顾不上,看得目不转睛。
一幅字画动辄估价上百万,吴大爷笑得合不拢嘴;一只花瓶随便拍出几百万,他更是啧啧咂舌。联想到他此前的兴师动众,我感叹着,老爷子不显山不露水,竟是个收藏家呐。
03
半个多月后,前期的拆除、水电改造等工序顺利完成,屋里焕然一新。剩下五金和木作安装的部分工作,暖气片过几天也运来了,只等吴大伯支付完尾款就能完成最后的安装。
吴大伯看着新房子每天都挺乐呵,还打吴征电话给了我们个好评。
谁知尾款还没付,麻烦却先找上门来。
2018年11月16日早上,我刚到一家客户家去施工,突然接到电话:“征哥,啥事?”话音刚落,那头就急促地说:“你快来办公室一趟,现在就来。”语气前所未有的严肃。
我不敢耽搁,放下手头的活,连忙往回赶,一路上忐忑不安。
回到公司,征哥办公室门口已经聚集了一小撮人。人力部的小何看见我,努努嘴,指指办公室说:“都等你呢,来一老大爷,闹了一早上了。”
我扒开人群,看见一个白发瘦小的老人在跟吴征说着什么,情绪无比激动。仔细一看,那不正是吴大伯吗?
吴大伯见到我,扑过来一把揪住我的脖领,照我胸口就是一记猛锤。
干这么多年装修,吃亏受屈也是常有的事儿,但被人揪着打还是头一回。
我搞不清楚状况,猛吃这一打,火腾地一下上来了,大喝一声:“你干什么?”抡起拳头就要打回去。
几个工友一拥而上,拉住老人,又拦住我,你一言我一语地拉架:“你这老头,有话好好说,怎么上来就打人啊?”“勇子,你也别冲动,先听大爷说说怎么回事。”
吴大伯脸色铁青,嘴唇哆哆嗦嗦,说得语无伦次。好在吴征从旁解释,我才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由于暂停施工,吴大伯家的暖气片还未安装。11月15日那天,小区统一暖气试水,吴大伯恰好不在家,结果管道里的水漏到床的抽屉里,竟然泡湿了他藏在抽屉里的一幅画。
“这可是李苦禅的真迹啊!我卖了老家的房子才买下来的,是我的棺材本啊,让你这小子给泡了,你得给我赔。100万,一分不能少。100万!”吴大伯指着桌子上发皱的画轴,声泪俱下地吼道。
我一点主意都没有,看着大伯气愤的样子,满脑子都在想:我从哪弄这100万去?
04
工友们听完,纷纷为我发声。有的说,装修是严格遵守流程来的,没有施工方面的问题。不该赔。也有的说,画被泡了,是老人自己的疏忽,怨不着别人。
吴大伯被大家群口围攻,气得转向我说:“你是工长,管道跑水,就是你的责任。你要不赔,就要你公司赔!”
和我一起施工的小刘冷嘲热讽他:“嘿!碰瓷的见多了,没见过拿画碰瓷的。”
吴大伯转向小刘,神色狰狞道:“什么叫碰瓷?瞧你们这些没文化没见识的!你们要是把我的瓷瓶碰坏了,300万你都赔不起!”
作为工长,我不能推卸责任。但巨额索赔,我也无力承担。至于公司赔偿,我看向吴征,他摇了摇头。这意思我明白,想要公司赔偿是不可能的事。
当初吴征给吴大伯走的是员工内部价,扣除了税点和管理费,人工费又打了九折,里里外外给他省下至少一万块钱。
虽然公司为了多接单子,对这样的打折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严格来说,这毕竟属于违规操作,现在出了事儿,公司肯定不会给我们买单。
想想这100万,足可以把我家掀个底朝天了。五年辛苦打拼,全要付诸东流!
正当我和大伯争吵不休也僵持不下时,吴征小心翼翼地展开泡皱了的画,问:“大伯,您这画是从哪来的?”只见里面的墨大片晕染,分辨不出是一只猫,还是一棵树。
吴大伯斜了我一眼,说:“这幅画是从一家知名文化公司买的,花了20万。我卖了老家的房子换的,人连根都没了。在手里拿了小半年,就等着年底拍卖,价格翻几番呢。”
吴征双手托起画,往亮处挪了挪,仔细端详了一会儿,说:“大伯,我刚上网查了下,这李苦禅可是大师,他一幅画都够在北京买一处房子了。您确定这画只值100万吗?”
我一听来气了,这个吴征,怎么还火上浇油啊?100万我都要砸锅卖铁了,再贵不是要我的命吗?
正要质问时,吴征冲我使了个眼色,示意我稍安勿躁。
他接着说:“这么着,大伯,咱们去找一家鉴定公司,如果鉴定这幅画确实是李苦禅的真迹,您要赔多少钱,我赔给您。”
吴大伯刚开始不肯,觉得这画已经由专家鉴定过,不用再鉴定。另外,责任不在吴征,怎么好让他赔?当然,更重要的可能是心疼鉴定费。
吴征坚持要鉴定,并承诺鉴定费他出。终于,吴大伯同意跟我们去找第三方鉴定机构。
当天,吴征驱车带着吴大伯和我,直奔位于东城区的东博鉴定中心。
经鉴定,吴大伯的画竟然是赝品!对方专家说,这充其量就是300块钱的地摊货。
05
结果一出,我心里踏实了。吴大伯说啥也不信,不是骂鉴定师胡说八道,就是怀疑吴征和我串通起来骗他。
没办法,我们只能由吴大伯找了附近另一家鉴定机构重新鉴定,结果还是如此。
一天下来,我们滴米未进。到晚上时,吴大伯嗓子都哑了。我和吴征担心他受不了刺激,就在一家小面馆请他吃饭。他哪有心思进食,一股脑儿把自己买画的经过吐了出来。
那是半年前,吴大伯在花园遛弯时,碰到一个叫小张的女孩发传单。小张嘴甜,一口一个大爷的,叫得吴大伯心花怒放,跟她多聊了两句。这一聊就把吴大伯套进去了。
小张说她在一家艺术文化公司工作,公司专门从事文物的鉴定和拍卖业务。
吴大伯想起自己结婚时,曾在潘家园买了一对景泰蓝的瓷瓶当摆件,就问小张这算不算古董。
小张让吴大伯拍照给她们公司的专家鉴定。很快,“技术顾问部”的人打来电话,说专家鉴定出花瓶是很有年代的藏品,要吴大伯尽快找时间来公司进行实物鉴定。
第二天,吴大伯就带着花瓶来到位于北京SOHO某大厦。在广州一家文化发展有限公司,他被小张引到了首席专家余老师的鉴宝室。
余老师拿着放大镜,将吴大伯的花瓶翻来覆去看了十几分钟。最终一拍大腿,给出结论:“老哥,这还真是清乾隆时期的景泰蓝瓷瓶啊!起码有250年历史,市场存量很少,保守估价360万吧。”他当即建议吴大伯在公司进行拍卖。
公司规定,拍卖品需先交纳估价1%的拍卖费。按360万的估价计算,吴大伯需交纳3.6万拍卖费。吴大伯嫌太贵,很犹豫。
此后,小张多次上门拜访,说与吴大伯有缘,3.6万她可以帮忙承担一半,让吴大伯将瓶子拍卖后,再把这笔钱还给她就好。
吴大伯最终交了2万元,将花瓶放在该公司寄拍,并签订了秋季拍卖合同。悲催的是,公司在11月告诉他花瓶流拍了,让他取回花瓶,等待年底拍卖,这次不收任何费用。
期间,吴大伯多次到该公司参加收藏品展示和拍卖活动,先后入手了两套贵金属纪念币、一套纪念邮票、一幅齐白石后人的画,几乎花光了全部积蓄。
后来在小张“入手就升值”“公司负责回收和拍卖”的承诺下,吴大伯又一口气斥资20万,购买了这幅“李苦禅名画”……
听到这里,吴征脱口而出:“大伯,您这是遇到骗子了啊!”
吴大伯仍是一脸难以置信:“藏品都有专家的鉴定证书,白字黑字,怎么能是假的呢?”
我们将老人送到小区门口。吴大伯抱着画,脚步蹒跚地往回走,嘴里念叨着:“不可能是骗子啊!不可能啊!”
“这帮骗子可恶,但您也不能来讹我啊。”我骂道。扭头一看吴征,他眼圈都红了。
06
随后几天,吴征没来公司上班。小何说,他请了三天病假。年末装修交付最忙的时候,他竟然请假,太不符合他工作狂的人设。我隐隐觉得,这多半跟吴大伯有关。
果然,三天后,吴征回到公司。我询问他病情,他大手一挥说:“哪有什么病啊?我跟吴大伯去派出所了。”
吴征和吴大伯去找了那家所谓的文化公司,发现早已人去楼空,小张也下落不明。
吴大伯不死心,又将家里所有藏品都拿去鉴定。结果除了那对景泰蓝花瓶有些年头,是70年代出口创汇时期的产品,市价2000多元之外,其他藏品无一例外,全是赝品。
遭此打击,吴大伯茶饭不思,站都站不稳了。
无奈之下,吴征帮吴大伯报了警。警察调查发现,这个公司就是诈骗团伙,在南方多个城市都曾实施诈骗,涉案金额逾几千万,受害者清一色是缺少子女关爱的独居老人。
可怜这边吴大伯还蒙在鼓里,做着华丽的发财梦。那边骗子们早已携款潜逃,不知所踪。
吴大伯在警局哭得差点不省人事,吴征则被警察一顿抢白:“你说你这儿子是咋当的?老人看不出骗局,你们年轻人还看不出吗?”“做子女的要多关爱老人,不法分子才没有可乘之机啊!”
吴征有口难辩,只得替老人上上下下忙活,因此耽误了好几天工。
有工友问他:“又不是你老子娘,操那么多心干嘛?”
吴征叹气说:“好歹是街坊,总不能看着不管吧。”
一个月后,北京下了入冬的第一场雪。天冷了,人们都躲在装有暖气的房间里,感受着四季如春的温暖,家装行业正式进入淡季。
我手里的几家装修基本完工,只等吴征检查交付,就可以拿到辛苦钱了。
当天,吴征带着两瓶酒来到我的住处。我买了几个小菜,我俩一边聊天一边喝酒。
“天这么冷,咱至少去帮大伯把暖气片装上,让他过了这个冬吧。”吴征说。
我赌气道:“我可不敢去了!弄湿一幅画就要赔100万,要是打翻一花瓶,可不得让我拿命来抵啊。”
吴征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有点挂不住。他摇摇头,只顾大口喝酒,不再说话。
我知道话说的有点儿过,心里过意不去,问:“吴大伯的儿女呢?他吃这么大一亏,怎么都没人管他?”
吴征又长叹一声,皱起眉头,“说起我这个大伯,也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07
吴征告诉我,过去他和吴大伯家相隔不到300米,小时候他常和大伯家女儿小欣玩耍。
年轻时,吴大伯也是帅哥一枚,在家待不住,一会南下一会北上,倒腾磁带、墨镜、丝袜等。凭着敢想敢做,成为了村里最早一批万元户。手里有了钱,心思就活泛了,他渐渐在外边结识了一些不三不四的女人。
吴伯母是一个农村女人,在家孝敬公婆,抚养女儿,一心想着跟大伯到城里过好日子。谁知大伯染上赌瘾,把挣来的钱输个精光,要债的人追到家门口,威胁要么还钱要么拉他们女儿去抵债。
无奈之下,吴伯母跟娘家借钱还了债。原指望着大伯能浪子回头,谁知他死性不改,与一个女人私奔到深圳。过了两年,那个女人嫌他穷离开了他。走投无路的大伯,一路乞讨回家,发现母亲已经被他气死,父亲也卧病在床,妻子带着女儿改了嫁。
吴大伯又辗转流浪了几年,后来在北京与一个寡妇结婚。寡妇带着一个5岁儿子,两人开始经营一家路边饭店。由于他们很忙,寡妇的儿子一直是姥姥带着,到12岁才来北京与他们住在一起。
开饭店赚了些钱,90年代初,两人买下了这套位于昌平区的小产权两居室。后来,儿子大了,寡妇把饭店盘出去,又添上所有积蓄,给儿子在北四环买了婚房。
前几年,寡妇去世,留下大伯一人孤苦伶仃。虽然一个人买菜做饭不成问题,可眼看着越来越老,生了病连个端茶倒水的人都没有,吴大伯难免生出老无所养的恐惧和心酸。
一次,他在电视上看到一则新闻,说独居老人死了一个月没人管,尸体都臭了,才被邻居发现。吴大伯一宿没闭眼,流着泪到天亮。
他曾给女儿小欣打过几次电话,小欣没好气地怼了他。女儿只生没养,吴大伯愧对她们娘俩。对继子,他又缺少感情基础。而且女儿、继子都已各自成家,麻烦谁都是讨人嫌。
这几年,据传城中村这片区域要拆迁,拆迁费高达500万。继子和女儿一拥而上,嘘寒问暖,吴大伯知道他们都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当时身子骨还硬朗,脾气也倔,他就将继子和女儿骂走了。心想着等拆迁款到手,就找一个养老院呆着,了此残生。
谁知,拆迁风一过,小区纹丝未动,而且吴大伯打听到小产权房即便是拆迁,也补助不了几个钱。他多次跟吴征提过,说当初真不该轰走女儿和继子,“虚伪的孝心也是孝心啊,总比没有强吧。”
后来,吴大伯又厚着脸皮找过两个孩子,儿女不是推诿就是各种嫌弃。他心灰意冷,对儿女也不指望了。但是死后无人收尸的恐惧,还是缠着吴大伯不放……
08
出事后,见吴大伯无人照料,吴征托家里人给小欣打过电话,让她来看看吴大伯。小欣听说了吴大伯的遭遇,只是骂吴大伯笨,不值得可怜,让吴征别管吴大伯了。
吴征说,吴大伯原本手里有些闲钱,省着些花,养老够了。现在买收藏品不光败光了所有积蓄,还把养老钱都搭了进去,真不知道他以后怎么活?
我有些唏嘘,但仍然摆出一副“谁让他咎由自取”的样子。
在酒精催化下,吴征越说越动情:“你知道吴大伯为啥要买收藏品?他以为有了钱,孩子们就能来看看他。他以为给钱就能买到孩子的孝心。甚至,他装修房子也是为了让房子看着体面些、舒服些,孩子偶尔来了,住着方便。他不图别的,就想有个送终的人。”
说到这,他眼圈红了,“我单身这么多年,从来没想过老了会怎样。现在我怕了,怕老了跟吴大伯一个下场。”
我想起了老家的妻子女儿,突然脊背发凉,自己老了会不会也像吴大伯一样?
吴征走前,我答应了他去给吴大伯安装暖气,把剩下的装修做完。
我叫上王师傅和小刘来到吴大伯家。
这次见面,我差点认不出他。吴大伯整个人像矮了好几公分,脸上笼着一层灰色,脸颊凹陷下去,眼睛浑浊,看见我使劲睁了睁眼皮,算是打过招呼。
屋里虽然经过翻新,比装修前亮堂多了,但是因为一些电器还未安装,生活用品摆放杂乱,还是略显简陋狭小。室内跟外边一样冷,吴大伯穿了一件厚棉衣,戴着一顶毛线帽,我扫视了一圈,整个屋子只靠一个风扇大小的电暖气取暖。
吴大伯一言不发,坐在电暖气旁边的椅子上,看起来很迟钝木讷,跟装修前期问东问西、跑腿帮忙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我们仨小心翼翼地安装着,说话也尽量压低声量,生怕弄出动静,惊到老人。
水电、暖气装好后,我们又特意将暖气放了水,加固密封了门窗,屋里这才有了热乎气。
临走时,天已经黑了,我看见吴大伯坐在放电暖气的桌子边,头佝偻在大衣里,一个人就着一小盘酱黑的咸菜,啃着冷馒头。
09
2019年大年初二,我与妻子女儿在姥姥家吃团圆饭,突然收到吴征的一条信息,“吴大伯去世了,说是电暖气操作不当,引发了火灾……”
吴大伯死了?死在这个合家团聚、举国同庆的节日里?我既震惊又悲痛,心里交织着说不出的复杂情绪。
家人们继续热闹地庆祝春节,而我脑子里一直盘旋着老人在冷冰冰的屋里吃咸菜、啃馒头的画面……
吴大伯死了,我们的生活还在继续。
这年开春复工,我重新租了一套小两居室,把妻子女儿正式接来北京。
无论吃香的喝辣的,还是风餐露宿,我们都心甘情愿共担。
毕竟,一家人在一起,那才叫做真正的家。
半年后,吴征给我们发了结婚请帖,万年单身汉终于走入了婚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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