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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亲子鉴定师许婷,在东北一中心医院下属的鉴定中心工作已8年,接过近万起鉴定,每一个走进亲子鉴定中心的委托人都背负着残酷、背叛或是忠诚、离奇的故事。很多时候,我觉得那张鉴定书更像一张人性试纸。
我经历过很多旁人无法想象的狗血事件,比影视剧还要精彩。例如,有情人产子做鉴定逼宫的;有不知道肚子里胎儿父亲是谁,做鉴定来确定结婚对象的;甚至还遇到过出轨对象是前妻的。
其中最让我情绪复杂的是一个有关同事的鉴定。
2016年秋天,我正忙着写论文。论文的研究方向,简单来说,就是DNA和血型在判断亲子关系上的差别。没想到,发生在身边的一件事竟给这个课题提供了最深刻的注脚。
10月23日,我刚到医院门口,就看到呼吸科副主任徐爱琳和两名警察一起走出门诊大楼,后面还跟着呼吸科主任和院领导,气氛有些异样,大家脸上的表情都很严肃。
警车在机动车专用道划了半个弧,驶出医院大门。我猜测,可能是哪里发生了很严重的医疗事故,否则不会请徐主任亲自协助调查。
没想到,同事小王从后面追上来,神秘地说:“许姐,听说了吗?呼吸科主任徐爱琳把她爸徐国庆给杀了,刚刚被警察带走。”
我大为震惊!我们两家父母住在同一个小区,从我父母家二楼,一眼就能望到徐家的院子。前几天,徐国庆因病过世,我父母还特意去吊唁过。
徐爱琳的父亲徐国庆年轻时是地质队的,徐爱琳上面还有个哥哥。2014年,徐国庆70岁的时候,中了风,并有脑血栓、糖尿病和一些老年退行性疾病。
这两年多来,一直是徐爱琳在照顾,她每天亲自为父亲做少油、低盐、低糖的健康餐,打扫卫生、晒被褥、测血压、血糖,把父亲照顾得无微不至。
小区里的老人们都夸她孝顺,就连我爸妈也经常拿她和我进行比较。可这样的孝女怎么会把父亲给杀了呢?
这时,小王走上来,问我:“姐,你说是不是为了她爸再婚的事儿呀?你记不记得当年她爸闹得整个医院都轰动了?”
我当然记得,那是2013年的事。那时,徐国庆身体还很硬朗,那是个上班高峰期,徐国庆竟然在门诊大楼前摆了一口红木棺材,手拿条幅坐在棺材前面,非要见院领导,条幅上写着“呼吸科主任徐爱琳非法干涉老年人婚恋自由!”
白色的条幅血红的大字触目惊心,徐国庆不断叫骂,保安看老爷子情绪激动不敢强行靠近,主管院长怎么劝,他也不肯作罢。医院门前被堵得水泄不通。
原来,徐爱琳母亲去世才两个月,徐国庆就非要和新来的保姆结婚。徐爱琳坚决反对,一是情感上接受不了;其次,父亲对保姆的情况根本不了解,平日保姆就有点贪财,难保对方没有骗婚的嫌疑。
所以,徐爱琳私下把保姆解雇了。没想到,徐国庆竟抬着棺材来医院大闹。当时,这事僵持了半个多小时。直到徐爱琳穿着白大褂,脖子上挂着听诊器,从大门走了出来。只见她二话不说,打开棺材盖就躺了进去,那么决绝。
这一举动,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徐国庆估计没料到女儿会来这么一招。趁他发愣,院长和警察连说带劝把他请进办公室,徐国庆才终于偃旗息鼓。
当时,我们都议论,这徐氏父女还真是一样的执拗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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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这事也过去三年多了啊!今年39岁的徐爱琳主任可是我们院有口皆碑的名医,不开大药,不收红包,还曾因给晕倒在街头的环卫工做人工呼吸,上了本市新闻的头条。一个这么优秀的人,为什么会干出杀父这种事情呢?
我开始回忆起和徐爱琳交往的细节。
那是半年多前,我因为和她合作院里的一个项目,所以走得很近。在工作上,她特别有韧劲,为人低调亲和,喜欢独来独往。偶尔加班,我爸会来给我送饭,我就叫上徐爱琳一起吃。
她坐在我的对面,嘴角已经有了浅浅的法令纹,人很瘦,肩胛骨在白大褂下突起如刀,我提及爸妈经常夸她孝顺,她苦笑了一下,低下头扒拉碗里的饭粒。
我知道,父母上了年纪后,都难免固执、守旧,并不好相处。便说:“现在年轻人都不爱和父母住一块儿,我真佩服你,和你爸住了那么久,真不容易!”
徐爱琳停下筷子,缓缓地说:“我五岁那年,父亲带我去树林里玩,正好遇到一群打鸟的年轻人,其中有个小伙子不小心气枪走了火,父亲为了保护我,后脚跟被射伤,从那以后走路有点跛足。
“他也因此离开了地质队,被调到边缘部门,郁郁不得志。后来,父亲对我态度就变差了。我为了讨父亲欢心,拼了命地考第一,可他对此总视而不见、从不给我好脸色。
“对比之下,我哥哥学习不好、惹是生非,父亲对他却有应必求。每次看到他们父子俩在我面前没上没下、有说有笑的,我的心就像刀剜一样……”
徐爱琳叹了口气,“从小到大,我都安慰自己,也许是父亲重男轻女,而且又因为我,让他事业、前程都受了影响,才会如此吧。”
我发现徐爱琳不说“爸爸”,而是称呼徐国庆为“父亲”,这么郑重其事的称谓,总让人感觉这对父女充满了隔阂。
小时候,因我妈和她妈都是中心医院的同事,住在同一家属院里,读同一所子弟学校,所以对徐国庆的暴脾气还是有所了解的。我读初中、徐爱琳读高二那年,还发生了一件影响挺大的事。
那时,我们学校有个30多岁的男物理老师,长得斯文帅气,妻子在中心医院做行政,特别爱吃醋,还总抱怨丈夫没能耐,赚不了大钱,是窝囊废。
有一次下晚自习,徐爱琳因有不懂的习题,请教物理老师,所以最后一个走。物理老师担心不安全,而且他也住在家属院里。所以,就用自行车把徐爱琳顺道载回家,没想到正巧被徐国庆看到了。
他二话不说,直接抓住徐爱琳的头发,把她从自行车后座拖下来,“啪啪”就是两记耳光,还扯着嗓子在院里大骂徐爱琳是不要脸,引得我们院里的人都来围观。
徐爱琳受了极大委屈,哭着跑回家,徐国庆还不肯罢休,找到物理老师的妻子,要她管好自己的丈夫,不要随便勾引女学生!
物理老师的妻子本来就生性多疑,她冲到学校找校领导大闹了一场。后来,物理老师被调到其他学校去了,妻子还和他离了婚。
这事儿,院里的人都觉得是徐国庆有点是非不分,顽固暴躁。这也让徐爱琳在同学中抬不起头来。她顶着闲言碎语,学习更加拼命了。
为了远离暴君式父亲,徐爱琳高考时,填了离家3000多公里的民族学院,没想到,徐国庆打听到这个消息,竟私自帮她改了本市的医学院。
徐爱琳绝食抗议,她妈就坐在门前陪她绝食。可徐国庆该吃吃、该喝喝,无动于衷。三天后,滴水未进的徐爱琳最终在母亲的眼泪和劝说中屈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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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安慰她:“想来,你父亲也是爱你的,不然为什么非要和你住在一起?”
徐爱琳无奈地摇摇头,说可能是因为我单身吧!之前就听我爸妈说过,徐爱琳一直未婚,也与她父亲徐国庆有不少关系。
徐爱琳大学毕业后,原本是被分配到本市的附属医院,附属医院是省直定点医疗机构,福利待遇都特别好。参加工作后,她一直住在职工宿舍,远离父亲的管控后,人也开朗活泼了不少。
由于徐爱琳工作努力,业务精湛,没几年就成了科室骨干,院里领导对她也特别重视。徐爱琳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了信心,在一次医学调研会上她认识了省医院的呼吸科医生刘新。
刘新对徐爱琳一见钟情,展开热烈追求,经常花几个小时坐火车来看徐爱琳,还承诺等两人结婚以后,把徐爱琳调到省城。
可没想到,她父亲也托人给徐爱琳介绍,对方是一位大她15岁的丧偶的银行主任。徐爱琳一口回绝,还把自己和刘新的恋情和盘托出。
徐国庆知道后,大发雷霆:“你想嫁到外地,门都没有!自古婚姻大事,都是父母做主,我要你嫁给谁,你就给我乖乖嫁给谁,让你去伺候银行主任,那是给你脸,你别不要脸!”
徐爱琳再次反抗:“高考你改我志愿就算了,我都可以不计较,可婚姻是我自己的事情,你休想干涉我!”
见女儿这般忤逆自己,徐国庆竟不顾家人的阻拦,把她绑在自家院里的大树上,用皮带抽了两个小时。这还不算,他还三番五次去徐爱琳医院找院领导,让他们阻止徐爱琳谈恋爱。
领导解释说:“我们不能干涉年轻人的恋爱自由,这是侵犯人权。”
徐国庆一看领导也站在女儿一边,他便坐了三个多小时的火车赶到省城,找到刘新家,把刘新的家人大骂一通,说他们要拐骗自己的女儿。在这层层压力下,刘新和徐爱琳的恋情无疾而终。
附属医院已经被徐国庆闹得待不下去了,徐爱琳只能调到我所在的中心医院。前途和爱情尽毁,徐爱琳心灰意冷,一直单身至今。
其实,邻里之间,大家也纳闷,徐国庆明明不喜欢女儿,不知道为什么硬要和她生活在一起,还到处说是女儿欠他的。
我作为徐爱琳的同事,很敬佩她对工作的尽责以及对病人的无私;作为朋友,我更同情她在原生家庭中的遭遇。
记得徐爱琳还和我透露过徐国庆家暴的事。她曾目睹暴跳如雷的父亲把母亲踹倒在地,揪着她母亲的头发从客厅拖到厨房,还怒吼:“不要脸的女人,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做的丑事!”
徐爱琳冲上去保护母亲,徐国庆就连她一起打。徐母是一个特别能忍的人,爱面子,她总伪装成自己摔伤,不喜欢家丑外传。
其实,在这家属院里,她家的事大院的人都知道。只是,大家也觉得徐母不是那种不守妇道的人。
徐爱琳也试探过母亲很多次,是不是父亲对她的身世有所怀疑?
每一次,徐母都抹着眼泪让她不要胡思乱想,还斩钉截铁地告诉她,自己从没做过任何对不起她父亲的事情。徐母还说,爱琳5岁以前,徐国庆对她是很宠爱的,应该是受伤跛足一事,才让他性情大变。
2013年4月,徐母才59岁就郁郁而终。徐爱琳和我提过,她觉得“天下无不是之父母”是最大的谎言。也许在她心里,母亲是被父亲逼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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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11月底的一天,刑侦大队的阮芳找到我,送来一份检测样品,告诉我是徐爱琳的。我疑惑,爱琳自首后,这案子不是结了吗?阮芳告诉了我一些审讯中掌握的情况,我才渐渐了解徐爱琳弑父背后的真相。
据徐爱琳口供,自2014年父亲中风后,执意要求徐爱琳搬回家属院里照顾他。虽然,徐国庆对她一直不好,但哥哥在外地成家立业,作为女儿,出于孝道,徐爱琳还是同意了。
实际上,这两年多来,徐国庆一直在变着法儿折磨她。每天中午,徐爱琳都要趁午休的时间,赶回家给徐国庆做饭,可他稍不满意,就将碗筷都摔碎在地。甚至还故意将滚烫的西红柿蛋汤泼到徐爱琳身上,没办法,徐爱琳只要在家,就收拾个不停。
徐爱琳工作量大,三天一轮班,一周两个夜班,还要出急诊做手术,晚上休息非常重要。但徐国庆总在晚上给她找麻烦,要么故意尿湿床褥,要么就摇着轮椅到她房间门口,不停地砸门。
有一天夜里,徐爱琳被惊醒。一睁眼,就看见徐国庆在她床前狠狠盯着她说:“这一辈子你欠我的,必须还给我!”徐爱琳吓得心脏差点没跳出来,从那以后她坚持锁门睡觉。
我想起徐爱琳39岁就白了头发,脸色蜡黄,穿着老气,身上的暮气很重。她从不是个喜欢抱怨的人,却在与我的合作中,对我说了那些有关她家庭、有关父亲的话,显然,她常年压抑,心理压力非常大。
阮芳说,爱琳不堪重负,也打过电话给哥哥求助。哥嫂提出,请个男护工照顾父亲,这样比较方便。
可徐国庆知道了,对着徐爱琳破口大骂:“我还没死,你就想把我当垃圾一样甩掉吗?那我要是死了,你还不得把我骨灰喂狗?我花钱供你读书,你现在就得伺候我!你敢不管我,我就去你们医院反应情况,去跟媒体说你遗弃!”
徐爱琳哥哥也打电话劝解父亲,徐国庆却说:“你们都上有老下有小的,只有她是个大闲人,不用麻烦你们了。”没办法,徐爱琳只能继续咬牙坚持。
案发前几天,徐爱琳回家,从虚掩的门缝里看到父亲正在自己的房间拿着一个很旧的蓝色笔记本看什么。
嗓子里还嘀咕:“李淑珍,这口气堵在我胸口一辈子了,你骗了我一辈子,现在我要报仇。你死了,我就折磨你的女儿,你欠我的,我要让她还回来!”
李淑珍是徐爱琳母亲的名字。这一发现,让徐爱琳决心揭开这个困扰了她大半生的谜。
案发的那天,是一个周末。徐爱琳把徐国庆推到庭院里晒太阳,见父亲打盹,她潜入父亲的房间,找到了那本蓝色的笔记本。
轻轻翻开已经皱了的纸页,只见上面写着:“这就是背叛者的罪状——1983年徐爱琳6岁,做阑尾手术。化验血型时,我发现我和李淑珍血型都是AB型,可是,徐爱琳居然是O型!
我后来问过医生了,这是不可能的。没想到她居然不是我的孩子,不用说,肯定是我经常出差,李淑珍背着我做了见不得人的事。”
在笔记本的最后一页,用红笔写着:“我要报复,让她们母女偿还一辈子。”每个字都力透纸背。
顿时,徐爱琳恍然大悟。往事一件件、一桩桩不断在她心里翻涌着。过去这么多年,每当她仇恨父亲时,总拿父亲救了自己、跛了脚,影响了工作,来为他开脱,并一再劝慰自己,那是父亲,是割不断的血脉。
可看了日记,徐爱琳知道了,徐国庆从未当她是女儿!作为医生,她知道父亲的猜测是有道理的。可她最难以接受的是,这么多年,就算不是他亲生,可自己牺牲了事业、爱情、声誉,落得个孤家寡人的境地,难道偿还的还不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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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间,她难以自控,正好看到抽屉里还放着父亲控制糖尿病的胰岛素。冲动之下,徐爱琳在父亲注射的胰岛素上动了手脚。
后来,徐国庆在吃饭前注射了徐爱琳做了手脚的加倍胰岛素,几秒钟后,血糖开始迅速降低,他告诉徐爱琳感觉头晕,接着身体开始抽搐,不到三分钟已经陷入昏迷。
徐爱琳把手机握得滚烫,静静看着躺在地上的父亲,半个小时后,才拨打急救电话。徐国庆送到医院后,已经回天乏术。
徐国庆去世一周后,徐爱琳整个人神情恍惚,夜不能寐。2016年10月23日,原本她有一台手术,但手术前,她发现自己的手抖个不停,精神处于崩溃边缘,最终,她安排好医院的一切事务,拨打报警电话,投案自首。
女警阮芳告诉我,徐爱琳在看守所时已经开始后悔,思前想后,她向警方提出,希望和父亲做一次DNA亲子鉴定。
我们鉴定中心是市刑警队指定的法医实验室,所以,阮芳将徐氏父女的检验样本送到了我手上。
2016年11月6日,我用提取出来的徐爱琳血痕样本和她父亲的毛发样本做DNA测试,用离心器做DNA分离,进行纯化。随着PCR扩增,用PCR反应将双链DNA打开,电脑开始检测处理和分析数据。
没想到,结果也让我大吃一惊。报告显示,徐爱琳和徐国庆竟有亲子关系!
原来,徐爱琳的血型是罕见的孟买O型。孟买血在临床上是极为罕见的,并且很容易被判断为O型或者是检查不出来血型,它是从第九对染色体遗传到的A,B,O或AB其中一种ABO血型,但表现出来却是没有A或B抗原,就像是O型,这类血型的出现频率约为十几万分之一。
报告出来时,我也一时难以接受。在我们外人看来,徐爱琳越是孝顺,她的内心便越是压抑。在长期压抑下,她的性格也走向了极端。
徐爱琳犯下故意杀人罪,可已经离世的徐国庆难道不是这场悲剧的元凶吗?子女不是父母的私有物,更不该成为报复的工具。
想到我手上正在撰写的论文,我敲下这样一行字:DNA亲子鉴定,否定亲子关系的准确率是100%,肯定亲子关系的准确率可达到99.99%,而血型的准确率低于80%。
人类血型是不可以单独判断血缘关系的。血型只代表基因中的一个位点,与DNA亲子鉴定几十个位点比较,显得严谨性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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