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2019年8月底,我正在水果批发街的门市忙着理货,突然接到警方的电话:“是廖一方吗?我们是县刑警队的,何志杰在看守所,想见你一面。”
我平静地告诉警官:“我是不会去见他的。我们已经离婚,我如今也再婚了,他的事早就跟我没关系。”
没想到,警方居然一再劝我:“他是跟你无关,但他毕竟是你女儿的父亲。你见了他之后,就明白了。”
我叫廖一方,出生在大西南一个小乡镇。90年代,我成为我们乡镇走出来的第一个大学生。2001年大学毕业后,我考公务员没考上,后来通过招聘,进了设在我们县城的大型卷烟厂旗下的印务公司。
那个年代,在我们县城,女大学生很稀有。所以,我一进印务公司,整个卷烟厂就沸腾了。从科研室到卷烟厂,印务公司到纸箱车间,我出现的地方,总有一堆男人围观。
不过,当时的我,心高气傲,预备一边工作一边准备继续考公务员,根本没想过谈恋爱。
跟何志杰认识,真不知道是我的幸运还是劫难。
当时,我的职位是印务公司的库管,每天的工作就是接收、分发原材料和成品,将公司生产的卷烟包装材料押运到一街之隔的卷烟厂。
卷烟厂的纸箱车间,紧邻原材料仓库和成品库。每次送货,为节约时间和体力,我会选择穿过纸箱车间这条捷径。
每次穿过纸箱车间,纸箱车间的男工人都会冲我吹哨、嬉笑。我特别厌恶。但何志杰不同,他是整个卷烟厂第一个靠近我、对我施以援手的人。
何志杰比我大两岁,身高不到一米七,又黑又瘦。他家里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他出生没几天,父亲就出意外身亡,整个家全靠母亲撑着。初中毕业后,何志杰就外出打工了。
在外面闯荡了几年后,他回县城在一家板材厂打工。他姐夫在卷烟厂工作,2002年年初,他姐夫在纸箱车间帮他找了份临时工。
不管是家庭条件,外形,还是学历,他都不是我的理想对象。当所有想追我的人都娘们儿唧唧地看都不敢看我一眼时,瘦瘦小小的何志杰却跳出来帮我送货,跟我聊他在北京、广东打工时的见闻。
他身板小,但性格爷们儿。最重要的是,他一个只有初中文化的临时工,业务能力不错,居然通过严苛的考核,成了厂里的合同工。我过生日时,何志杰也没磨叽,直接跟我表白了。我决定和他处处看。
没想到,恋爱不到两个月,我就稀里糊涂跟他回了一趟老家。在婆婆的神助攻下,我又稀里糊涂跟他订了婚。
婆婆待我是真好,做点儿好吃的就千里迢迢地送到县城来给我。我跟何志杰闹脾气,她必定教训何志杰。我父母看不上何志杰,婆婆就鞍前马后替何志杰排雷。
2003年,婆婆支援何志杰在县城最高档的小区按揭了一套130平的房子。这年五一,我和何志杰结婚了。
02
婚后,婆婆过来帮我们料理家务。在婆婆的调教下,何志杰把我伺候得像女王。
2004年,我生下女儿,何志杰为了方便我和孩子出行,按揭了一辆轿车。我虽然是大学生,但岗位一直没调动,工资不高。房贷车贷养孩子,处处要钱。
何志杰倒是很争气,他主动调到了业务岗,工作兢兢业业,薪水一直在涨。他总告诉我:“你喜欢什么就买,你一个大学生跟了我,生活不能比你的同学们差。钱的事儿,交给我。”
婆婆精明能干,家务孩子完全不用我操心。平日里,婆婆有口好吃的,都不忘给我爸妈送一份。婆媳矛盾,亲家矛盾,在我这里,统统不存在。
日子越过越安逸,考公务员一类的话,我再也没提起过。
这些年,孩子上最好的学校,我一年一趟出国游,看中的包包和化妆品想买就能买。当初竭力反对这桩婚事的同学和亲友们,没有一个不羡慕我的。
一直以来,我都觉得自己有眼光,从一滩烂泥里,发现了何志杰这块璞玉。婚后的安逸和幸福,是对我“不欺少年穷”的最好奖赏。
谁知道,我的幸福婚姻,半路翻车了。
2016年3月的一天,何志杰冲到我的办公室,慌里慌张地说:“老婆,我出事儿了,得出去躲一躲,家里就全靠你了。”话还没说完,他就要跑。
我听得一头雾水,赶紧将他拉出了办公室,找了个僻静的地方询问发生了什么。在我的再三追问下,何志杰坦白:“几年前,我发现同事伙同库管员、搬运工盗卖库房的卷烟。
“当时,为了维持家里的开销,我没有检举他们,而是,跟他们合伙了……几年下来,一直没事儿。前不久,库管员‘失手’被保卫科抓了,我们其余几个决定外逃。”
我这才如梦方醒!
这些年,房贷、车贷、孩子的教育,我的旅游、包包、化妆品,原来是这么来的!我不是没怀疑过,可我每次问他,他都说是提成、奖金、陪领导出差的补贴……
我痛心疾首!我的虚荣心和懒散,坑了自己的老公!我正准备劝他去自首,一扭头,发现他已经不见了踪影。我心急如焚,只好赶紧联系姐夫和姐姐。可他们也一筹莫展,毫无办法。
当天深夜,我接到何志杰用陌生号码打过来的电话。他说,他们三个已经到了邻省,准备搭乘凌晨的列车逃往新疆。我吓得直掉泪,好说歹说才劝动他回来自首。
何志杰被判刑两年。
03
为了配上我,满足我的欲望,他犯了这么大的错,我非常愧疚。我决心好好赚钱,照顾好婆婆和女儿,等他刑满释放时,再将这个家完整地交给他。
为了这个家,我一边减少不必要的开支,一边做微商,在朋友圈卖红糖、女士内衣等物品,一个月能有一千多块的收入。但这些,远远不够。
孩子上了初中,上培训班开销大;何志杰在监狱,也需要每个月上交生活费。
2016年秋,我得知一个大学同学在新疆租地种苹果,便立即请假去考察,并与同学达成合作,做了代销。
从新疆回来后,我就去县城租了一个冷库,从新疆拉回来一大卡车的苹果,每天利用午饭和晚上下班后的时间,用自己的车一趟趟给客户送货上门。
日子总算能度过去了,手上还有了余钱。每次去探监,我都劝何志杰好好改造,争取减刑,我和孩子在家等他回来。
何志杰一直都表现得不错,每次带钱过去,他都要给我道歉,说他犯浑坑了我,还叫我少上交点儿生活费,让我留着钱给自己买一两身好衣服。我和孩子,还有婆婆,对他还是很有信心的,就等着他早点出来,一家四口重新开始。
可是,2017年7月开始,何志杰有些不对劲。
我去探监,他很突然地跟我说,他身体不好,监狱里有些重体力活他扛不住,让我多上交点儿钱,他好用来疏通关系,争取调整到轻松一点儿的岗位上。
我也发现,他精神头没之前好,有时跟我说话心不在焉。监狱里的生活,我不知情,但也能想象得到,那种日子不好熬。
看他那个样子,我也心疼,开始给他多上交一倍的生活费。谁知道,他要钱一次比一次多。
我没有多想,手头紧张时,就通过透支信用卡、借债等方式满足他的需求。到2018年春节,我才惊觉,大半年的时间,何志杰前前后后让我上交了5万生活费。
我对这个数字很疑惑,但也没往深处想。
2018年5月,何志杰减刑出狱。一家团聚的欢乐,很快就被他的再就业困难给消耗了。我和姐姐想尽办法帮他找工作,得知他坐过牢,对方纷纷摆手拒绝。
何志杰很受刺激。我担心他闲在家会胡思乱想,便提议他帮我送货。送了几天货,他就不干了:“送水果,那一箱好重,我身体吃不消。”
当时,婆婆也学我做微商,在朋友圈卖牛肉酱和泡菜,生意还不错。婆婆便让他帮忙送。他又不干:“那些客户不是邻居就是以前的同事圈子里的,给他们送泡菜送酱,太丢人了!”
见他冲婆婆甩脸子,我看不下去了:“我不指望你养家,但你至少要养活自己。”
意外的是,耙耳朵何志杰,居然火冒三丈,冲我大吼大叫:“我这九十几斤的身板儿本来做不了重活,坐牢又累垮了,作为男人,难道我不想赚钱养家吗?以前我能赚钱就对我笑嘻嘻的,现在,我赚不了钱了,你们就嫌弃我了!”
他这么一说,我很难过,觉得自己对不住他。我跟他解释:“我们没有嫌弃你。你要想个门路,我们都支持。”
04
不久,何志杰找我商量:“听说湖南麻阳的橘子品质好、销路好,正好你手里有客户,能卖苹果,那也可以卖橘子。我打算去湖南考察。”看他这么积极主动地行动起来了,而且想法还不错,我当然支持。
何志杰从我手里拿了一万元,开车去了麻阳。麻阳离我们这大概三个多小时车程,可他一去,就去了四天。回来后,他精神恹恹地,躺在沙发上像一滩烂泥。
晚上吃饭,我询问他考察的情况。他淡淡地说:“橘子利润不高,我再想其他门路吧。”既然没订货,我就问到了那一万元钱。何志杰突然不耐烦地说:“花完了。”
我惊呆了。四天的衣食住行,加油费,路桥费,顶天了3千块。这一万,我得给人送多少货才能挣来?我有些生气,他倒好,放下碗筷就回房间闷头睡觉。
那莫名其妙花光的一万元,让我寝食难安。几天后,我去洗车,发现车里有几张他去麻阳考察期间的路桥票。
我捡起来一看,差点气得背过气去。何志杰根本没去过麻阳,而是去了他曾经服刑的监狱!
我气急败坏地将票据丢到他跟前,质问他。他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坚持说自己去了麻阳,只是回来那天去看了出狱的狱友。
我根本不信,又怕我的言行会刺激到他,毕竟他是因为这个家才有了污点,断送了前途。
我没有追究,可他倒好,开始明目张胆地每个月开车去监狱,有时还找我要钱。为了让他尽快回归生活,我每次都给了,还劝他不要跟狱友来往过多。
2018年6月,我升职加薪,除了原来的工作,我还要负责接待,经常半夜三更陪领导、客户喝酒,唱歌。
公司应酬特别多。起初,何志杰会去接我,还嘱咐我要小心,千万不要喝酒。后来,他开始莫名其妙冲我发火,让我别干了。
我本来也想辞去这一职务,可考虑到何志杰没有收入,女儿即将上高中开销会更大,只好硬着头皮做下去。
何志杰跟我争执了几次后,开始跟我对着干。只要我出去应酬,他就跑出去打牌,吃喝。
有一天,我陪领导接待客户,实在推辞不掉,喝了几杯红酒。饭吃完了,领导又要去唱歌。在KTV,又被劝了几杯红酒。回到家时,已经凌晨一点了。
我头痛欲裂,赶紧洗漱了躺下。刚眯着,何志杰就从外面回来了,怒气冲冲地一把将我揪起来,粗鲁地质问:“喝酒了?跟谁喝的?喝到三更半夜才回来?”
我迷迷糊糊地说了句跟领导一起接待客户。何志杰暴跳如雷:“我长期陪公司领导,那些人又嫖又赌,有几个好人?女人半夜三更陪当官的,做得出什么好事?起来说清楚!”
本来就身心疲惫,还被在外面浪到半夜才回的何志杰扣上这么个脏帽子,我一下就火了,当即给了他一巴掌:“我是喝酒了,但自始至终清清白白!”
何志杰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揪住我的头发,将我打了,还吼道:“你们这些人,干净个屁!老子坐过牢,是低人一等,又身无分文,但有人格尊严!离婚!”
结婚十多年,这是我们第一次打架。我又气又委屈,冲他大喊:“你有本事就打死我!”听到动静的婆婆和女儿,都赶了过来。
婆婆给了何志杰几拳,还骂他:“你自己不争气,还打老婆!一方这几年多辛苦你晓不得?”女儿过来抱着我,也指责何志杰。
05
这之后,何志杰开始夜不归宿。我不想女儿没有完整的家,多次委屈自己,向何志杰低头。可何志杰每天喝得酩酊大醉不说,还到处散播谣言,说我给他戴绿帽子。他这波操作,我实在看不懂。
我心灰意冷。只要不影响女儿的成长和学习,我可以跟何志杰维持表面的和平。
然而,何志杰不这么想,他跟我分居了。我们分居刚满半年,他直接将拟好的离婚协议丢到了我脸上,让我签字。
我看了一眼,协议写得相当专业。女儿他没要,房子车子卖掉,我们一家三口和婆婆四个人平分卖房卖车的所得。
我问了女儿的意见,她支持我离婚。我二话没说,在离婚协议上签字了。
离婚后,我用分割的财产开了一家水果批发部。随后,我再婚,女儿的中考成绩也出来了,被重点高中录取。我们的生活,已步入正轨,谁知道,何志杰又冒出来了。
警方电话挂了没多久,婆婆的电话就打来了:“一方啊,志杰犯了大错,怕是没命了。你去见见他吧,卖我老太婆一个人情……”我还是拒绝了。
令人意外的是,没过多久,门市来了两个警察,告诉我,何志杰是2001年轰动全城的职校杀人悬案的犯罪嫌疑人之一!
当时,警方接到举报,也通过技术手段获得了他承认杀人的信息,可几天后,他突然翻供,还要求必须见到我。
睡在我枕边十几年的人,居然是一个杀人逃犯!既然是杀人逃犯,为什么还要追求我,跟我组建家庭?我气愤难当。可一想到他那些年对我的好,一想到他是女儿的父亲,我心里又五味杂陈。
我随警察,去了看守所。见到何志杰,我才知道,一直以来,他竟然对我隐瞒了一个大秘密!
2001年6月,何志杰和发小程伟光在同一个板材厂打工,程伟光的生日正好在端午节,两个穷小子想庆祝一下。无奈的是,他们身无分文。
程伟光说,职业学校后面那一片玉米地,经常有学生在那里耍朋友,随便找一对儿要个几十块钱就够了,他们还不敢报警。
当晚,他们揣着水果刀到职业学校后面等候。当天是星期六,第二天又是端午节,学生都回家了,他们守了一个多小时连个人影儿都没看到。
正准备回家时,一个穿校服的男孩路过。他们掏出水果刀,将学生逼进玉米地。
带水果刀,原本是壮胆,没有害人的意思。当学生递钱给他们时,那孩子大声呼喊“抢劫了抢劫了”,慌乱之中,何志杰手中的水果刀刺中了学生。
那天,暴雨下了一整晚。第二天,他们听工友议论职校学生被杀的事,很多警察在现场。他们俩商量,就算被抓了,也打死不承认;如果没被抓,这件事儿,就永远烂在双方的肚子里。
他们俩小心翼翼地上班下班,看报纸了解案子的进展。因为下了一夜暴雨,案发现场的足迹、指纹等痕迹、物证,荡然无存。
案发现场在郊区,没有监控;案发在夜间,没有目击者。十几年前的小城,不像现在,遍地是天眼。
警方从市里抽调二十多位专家骨干组成专案组,还悬赏10万元寻找线索,但一直没找到有价值的线索。半年后,专案组解散,这个案子,彻底成了悬案。
06
背负命案,何志杰的心理压力很大,日子过得浑浑噩噩,直到他调去卷烟厂的纸箱车间,遇到了我。
何志杰本来也不敢追我,觉得自己配不上我。可与这相比,他更加不能接受我被别的什么男人给追到手。
为此,何志杰克服良心的不安感,不停给自己洗脑:那件案子,永远都不会有人再追查。
跟我结婚生女后,他始终觉得有愧于我,只想拼命对我好。而用钱来满足我的物质欲望,成了他平衡内心的一种方式。
倒卖卷烟事发坐牢后,何志杰常被其他人欺负,狱友老李多次出手相助。一来二往,何志杰跟老李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
二人谈心到情深时,老李说他有案子,自己不交代,警方绝对破不了案。何志杰一激动, 告诉了老李2001年职校杀人案。
没多久,老李突然找他要钱。何志杰将老李当朋友,想都没想,就让我给他多上交生活费。这生活费,有一半给了老李。
要的次数多了后,何志杰开始觉得不对劲,老李干脆公开勒索:“不给钱,我就向警察举报你杀过人。”
何志杰这才慢慢明白,很多犯人会刻意与同仓人员交朋友,套取他们没有交代的罪行,提供给狱方,查证属实后为自己减刑。老李就是这样的人。
何志杰觉得,盗卖卷烟已经让他在我面前丢尽自尊。若杀人案败露,不仅他会没命,我和女儿以后还遭歧视,被害人家属如果索赔的话,房子车子都会被强制执行。
思虑再三,他决定继续拿钱给老李,让他保守秘密。
出狱后,何志杰通过各种方式从我和婆婆手里拿钱送给老李。从他出狱到跟我分居,何志杰先后给了老李5万。然而,老李还不满足。
有一次,何志杰给老李送钱,老李提出,他老婆要买房,让何志杰“借”他三十万元,今后再不找他了。
何志杰不想连累我和女儿,想来想去,离婚成了唯一的办法。
他计算过,离婚后,房子能卖一百多万,一家四口平分,我和女儿的生活有了保障,婆婆也有了养老钱。他自己的三十多万,交给老李封口。万一事件最终曝光,我和他也早就离婚,我和女儿无须为被害人家属的索赔承担责任。
他怕我得知真相,会不同意离婚。于是,他故意“破罐子破摔”,还逮着我外出陪客户的“机会”,给我安了个“出轨”的罪名……
拿到三十二万元财产分割款后,何志杰拿去给老李。老李嫌他拖得太久,房子涨价了,坐地起价,索要50万。
何志杰被彻底激怒,带着钱回了出租房,寻思着是否要向我坦白真相,再去自首。结果,老李将他举报。
这一次,他打算不再隐瞒,全部招供。担心后面没机会再见我一面,便向警方提出了这个要求。
得知这一切,我震惊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那天,我要离开时,何志杰还告诉我,那三十几万,他一分都没动,存在卡里。卡是我们结婚后,他给我开的,密码是我的生日。
回去后,我在何志杰出租屋的空调开关盒子里,打到了他说的那张卡。我的眼泪,哗哗直流。
目前,此案正在审理中。我深知,等待何志杰的将是法律的严惩,他留给我的这笔钱,我也不打算动,也许他再次出狱后能用得着,如果他还能有命出来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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